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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辉|我们今天所批评的,丁聪早批评过了

发布日期:2024-04-17 07:16    点击次数:200

文|李辉

1982年春天,我从上海复旦大学来到《北京晚报》做记者和编辑,不久就认识丁聪先生。记得在《读书》聚会期间,总能看到他与沈峻的身影,这些美好记忆一直留存在心。

在1985年,我陪同以撰写报告文学著称的大学同学胡平去采访他。我们来到他在魏公村窄小零乱的住房。

三十年代,丁聪与父母一起游园

1936年第一届全国漫画展。左起:丁聪、黄尧、华君武、黄苗子

后来,在胡平完成的报告文学中,他这样描述初次见到丁聪的印象:“漫长的岁月似乎很难征服他。向后边梳去的乌黑头发,宽阔的额头,红润的脸色,讲话时总带有内涵丰富的笑意和不停的手势,显示了他的爽朗、豁达。鼻翼下,两道深深的、呈弧线的皱纹,与不时紧抿的嘴角浑然连在一起,又给人以正直、倔强之感。只有那睿智、深沉的目光,脸颊上的几点深色的寿斑,胡碴儿上落下的一片清霜,透露了这是一位长者,并且具有五味俱全的人生阅历。”

后来我又读过不少写丁聪的文章,但似乎都没有我的同学写得形象生动。胡平在大学时曾是诗人,他在用充满激情的心感受着丁聪,在用漫溢诗意的笔触描写丁聪。

四十年代丁聪与周璇在香港

1949年初,文化界朋友来到位于香港浅水湾的萧红墓前。左起:丁聪、张骏祥、吴祖光、夏衍、张瑞芳、白杨、曹禺、沈宁、叶以群、周而复、阳翰笙

四十年代画家们绘制鲁迅画像

我记得,那次带同学到丁聪家之后,我便很快告别离去。当时胡风刚刚去世,我告诉丁聪,我要去胡风家里看望梅志。丁聪听后,关切地问起胡风逝世后的一些情况,还说到在50年代那场批判胡风的运动中自己的经历:“开始我和胡风还一起在怀仁堂开会,没过几天,他就成了‘反革命’。我相信了,还画了不少幅他的漫画,后来才知道……这真不好……”

他想说的话很多,但看得出,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。他摇摇头,脸上半是内疚半是无奈。随着时间推移,随着对他们那代人了解的深入,我觉得我逐步开始读懂他的表情中所包含的复杂内容。

一次,我买到1955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批判胡风的诗集,其中封面选用丁聪的把胡风画为毒蛇的漫画。我把书拿去请他看,他皱皱眉头,叹一口气。

沉吟片刻,他漫画下面写了这样一句话:“我认识胡风,也熟悉,但迫于形势,我也随大流画了这张画。现在回过头来看,很痛心。丁聪,2005年秋。”这一年,丁聪89岁。

丁聪一生可谓起伏跌宕。在漫画大家父亲丁悚先生的熏陶下,四、五岁的丁聪,就开始画速写。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发表漫画时,年轻的丁聪便学会用批判目光观察社会。

身处光怪陆离的上海滩,他与同时代许多漫画家一样,专注于描绘贫富之间的强烈对比,勾画那些社会暗角的丑陋。之后,政治讽刺与社会讽刺一直没有离开丁聪的笔,这就是他之所以能有恢弘气象的主要原因。

丁聪最初显露出的这种社会讽刺的特点,在后来的创作中蔚为大观,它与政治讽刺往往密不可分,融为一体。成为他的创作中最有分量的作品。就现实战斗性和社会震撼力而言,丁聪在抗战时期和内战时期的政治讽刺画,无疑最为突出,也最能反映出他的锐气。

丁聪速写与漫画 (1)

丁聪速写与漫画 (2)

丁聪速写与漫画 (3)

丁聪速写与漫画 (4)

一幅《现象图》长卷,形象勾画出抗战后期的政府腐败和社会惨状。贪官、伤兵、淑女、官商、穷教授、沽名钓誉的画家……形形色色的人物,构成了现实生活真实的画面。

三年后创作的另一长卷《现实图》成为《现象图》的延续。内战风云中大发战争财的中外商人、饥饿中的穷人、被迫上阵的炮灰……在丁聪的笔下,不同性质的人物排列一起,便成了那个时代的缩影。

丁聪画《现象图》与《现实图》

四十年代,丁聪为鲁迅《阿Q正传》创作二十幅木刻插图,至今也无人可以超过。2018年,“副刊文丛”出版《阿Q正传》,选用丁聪插图,毕飞宇解读。与此同时,丁聪后来又为鲁迅的不同小说配插图。可以说,他与鲁迅有缘。

回首往事,丁聪不能不为之沉痛。他没有摆脱漫画讽刺功能被扭曲的命运。他曾想适应新时代,努力不被新时代抛弃,但仅仅两年之后,他遭遇到与胡风同样的命运,和其他所有“右派分子”一起,也成了被漫画丑化的对象——这便是中国文人陷入其中很难自拔的历史怪圈。成为右派之后,他与黄苗子、吴祖光、高汾、聂绀弩等到北大荒,一呆就是好几年。

内疚与反省,留给了60岁之后的丁聪。他重新找回了艺术家的自我,又挥舞起漫画的讽刺之剑。八十年代他创作的诸多主题鲜明、尖锐的讽刺漫画,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忧思。

后来我在“五色土”编辑“居京琐记”,总是寄去照片,请丁聪为文章配图。他会很快寄来,从不拖延时间。他写给我的信与一些漫画,都珍藏至今。

我与陈思和合作的第一本论著《巴金论稿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6出版时,我也特意去请丁聪设计封面。

《巴金论稿》是我与陈思和出版的第一本书,对于我们,不只是学术的起步,未来写作的起点,重要的是,这本书的写作过程,伴随复旦校园的美好记忆,一直留存心中。这些美好记忆,与恩师贾植芳有关,与我们两人相互信任、相互弥补的友谊有关。当然,更是与充满思想活力、文化活力的八十年代有关。

丁聪与巴金也是有缘。四十年代,曹禺将巴金《家》改编为话剧,公演时,其海报便是由丁聪设计。

丁聪为曹禺改编巴金的《家》绘制海报

80年代,他又为巴金短篇小说《月夜》插图。我们聊天时,他不止一次谈到对巴金提倡“讲真话”的敬重。我找到丁聪,说明缘由,他当即答应。很快,丁聪完成设计,我前去取回。他画的是一幅巴金肖像漫画,他的笔下,晚年巴金低头沉思,传神地表现出写作《随想录》期间巴金那种忧郁痛苦的精神特征。

丁聪画巴金肖像

2005年11月,在巴金去世一个月之后,巴金国际研讨会在浙江嘉兴举办,会议邀请丁聪夫妇、黄苗子夫妇、邵燕祥夫妇等出席。

会议期间,嘉兴图书馆举办巴金生平展,其中一件展品,便是丁聪当年为《巴金论稿》一书封面所画的巴金肖像。参观展览时,两个作者与封面设计者站在画像前,留下难得的一张合影。

1987年10月,我离开《北京晚报》调至《人民日报》,一个年轻编辑与画家前辈的关系依然延续。许多年里,我和丁聪夫妇的交往从未中断。再后来,我们成了常常相聚的忘年交——一起吃饭,一起喝咖啡,一起到上海寻访他的旧居……与身边的朋友们一样,我们都把沈峻称为“家长”。

我为丁聪编写过一本画传《画卷就这样展开》,收入“大象人物聚焦书系”。拿到画传,他在扉页上为我题跋如下:“编了一辈子画报,终于有人为我搞了一本画册。谢谢你,辛苦了!李辉。丁聪,八十有五。2001年秋,北京”。

丁聪题写画卷 (1)

丁聪题写画卷 (2)

2001年高莽画李辉像,各位签名留念

那天,是一次小范围的聚会,我请方成、谭文瑞、姜德明、陈四益、汪家明、杨进等友人也在书上签名。难得的是,高莽先生当场在衬页上为我画像,还写了一段风趣的题跋。当时情景,犹在眼前。

1996年丁聪画展时,我请王复羊先生速写,许多朋友签名留念

一次,去丁聪家,他们夫妇拿出几大本剪报。“你看这些陈年芝麻。不知塞在哪儿,早就忘了。”似乎不太在意,话也说得轻描淡写,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有意外发现的喜悦。

“北京小事记”——这是专栏文章的总题。

1962年,丁聪以“右派分子”戴罪之身从北大荒流放回到北京。不久,他见到了老朋友龚之方。龚之方系老上海一位著名报人,当时他在香港《文汇报》驻北京办事处工作。

1963年起,龚之方邀请丁聪合作,由他撰文,丁聪配图,在香港《文汇报》上开设专栏“北京小事记”。在两年时间里,他们联袂主持这个专栏,用短文和漫画描述当时北京的日常生活。

没有什么比放下手中的画笔更让丁聪难受的。从三十年代初爱上画画而选择美术为终身职业之后,他从未忘情过画笔。走到哪里,画到哪里。抗战期间的流亡途中,他未曾放下手中的笔。即便成为右派被发配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,他也没有闲着。偷着画,或公开画,都让丁聪感到生命的充实,感到精神有所寄托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:“正是这些画,帮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,使我恢复了自信和乐观。”

丁聪在北大荒编辑《北大荒文艺》刊物时

在北大荒,丁聪画右派分子们住的草房和修水库的劳动场面,画印象中的当地农户与猎户,画劳动者的生活风情,画自己经历的故事……材料有限,他往往在牛皮纸上用白粉和毛笔画出木刻效果的作品,当年阅读美国版画家肯特的印象,重又活跃在脑海里,细腻的线条,勾画出人物的力度。他也用颜料画一些彩墨画,画面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。

北大荒画作 (1)

北大荒画作 (2)

我曾写过一段关于丁聪的文字:“如果将丁聪一生创作的数千件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看,它们无疑如同一幅历史长卷,记录着不同时代中国的社会现状。三十年代的上海滩、抗战、内战、抗美援朝、政治批判、北大荒劳改、改革开放……除了‘文革’外,他所经历的不同历史时期,或多或少都在他的作品中有所反映,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。在这一意义上,我认为丁聪是一位具有历史感的画家。”现在来看,我的话不准确。在北大荒劳改与改革开放之间,还应加上“六十年代初”。

无疑,丁聪为“北京小事记”创作的数百幅作品,在他的艺术发展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阶段。他将过去擅长的漫画、速写、封面设计等形式加以灵活运用,生动描绘出当年的北京风俗、社会场景以及大量文化人物肖像。

与“二流堂”等人在一起

丁聪与廖承志

吴祖光、丁聪、黄苗子三人回到北京合影

在长江三峡上,为于光远夫妇、丁聪夫妇拍照。李辉 摄

丁聪这些作品所呈现的特点,在“文革”之后创作中有了新的发展和更为突出的体现。譬如,我觉得他后来为老舍小说画的插图,以及大量文化人物肖像漫画,与“北京小事记”显然有着承继关系。

后来,我将这本书整理,更名为《北京小事》交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。得感谢龚之方和丁聪,用他们的笔,为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生活,留存不可多得的历史细节。

2002年3月初,吉林卫视策划一档文化纪实节目,取名为“回家”。多么富有内涵和诗意的节目!最后我们确定,以挑选德高望重的文化前辈为主体,同时也挑选若干流行明星加入,使之既具有文化丰富内涵,同时吸引更多的年轻观众。清明节即将来临,会有一些名人重返故里省亲祭扫。第一批我们选择四个人:丁聪、郁风、余光中、冯骥才。

我很高兴,能够为郁风、丁聪拍摄他们二人的“回家”。他们二人都属龙。

丁聪题写“回家最美”

枫泾过去属于嘉善,五十年代初,划归上海。丁聪告诉我,还是儿时由父亲丁悚第一次带他回枫泾为爷爷扫墓。几十年过去,他再也没有去过那里。“文革”期间父母先后去世,他却不能回来,从来没有到枫泾祭扫。

这一次,我们终于把丁聪、沈峻带到枫泾。丁聪伫立父母碑前,泪流满面。过去他一直乐呵呵,我没有见他这样哭过。可以说,这一次归来,他与故乡枫泾融为一体。在枫泾,他们夫妇总是感受着这里的温暖。

2003年,我们在北京为丁聪、郁风举办米寿。2005年,枫泾为丁聪、郁风举办90大寿庆典。

2003年,在北京为丁聪、郁风举办米寿

2005年,枫泾为丁聪、郁风举办九十大寿

2005年,在浙江嘉兴图书馆,陈思和(左)与李辉,在丁聪创作的巴金肖像画下与丁聪合影

2007年,朋友聚会庆祝丁聪沈峻金婚

2009年5月下旬,我们夫妇去病房探望他,这是最后一次见丁聪。沈峻说他已昏迷不醒好几天,眼睛也没有睁开过。我们交谈时,丁聪忽然睁开眼睛,没有我们过去熟悉的眼神,可是,他的眼角却有一滴泪水流出。一个感动的瞬间,令人难忘。

一个人的一生就此翻过。

丁聪先生高寿九十三岁,2009年5月26日逝世。当天,沈峻打来电话中对我说:“他生前的遗愿,一切从简,不举行告别仪式,骨灰也不要。他常说自己来世上走了一趟,很高兴做了一件事,这就是画了一辈子漫画。”

就在这天,沈峻写了一封信,复印后寄给我。她写道:

小丁老头:

我推了你一辈子,就像高莽画的那样,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。现在我已不能再往前推你了,只能靠你自己了,希望你一路走好。

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画的画和一只毛笔、几张纸,我想你会喜欢的。

另外,我给你准备了一袋花生、几块巧克力和咖啡,供你路上慢慢享用。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,现在你也不必顾虑什么糖尿病了,放开胆子吃吧。

这朵小花是我给你的。有首流行歌曲叫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这朵小花则代表我的魂。

你不会寂寞的,那边也有很多好朋友在等着你呢;我也不会寂寞的,因为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热爱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。

再说。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。请一定等着我。

永远永远惦记着你的“凶”老伴

沈峻

09.5.26

沈峻写给丁聪的最后一封信

丁聪回到了故乡枫泾。丁聪雕像落成之日,来自海内外的许多朋友都来了。雕像前面,是书的雕塑设计。沈峻一直说,丁聪一辈子都爱书,可以说每次去书店,丁聪都是买书。

丁聪雕像

丁聪去世之后,我们时常陪同沈峻与大家聚会。我也陪她去黑龙江的亚布力两次。每次去,沈峻都十分想念丁聪。她不知一次告诉我,在山上,她总是看到蝴蝶在眼前飞。蝴蝶飞来,一定是在告诉沈峻,丁聪一直在想念她。

李辉、应红与丁聪、沈峻在丁聪漫画陈列馆前合影

2014年12月11日,沈峻去世。2015年清明,她回到枫泾,这位“家长 ”再与丁聪相逢。在天堂,夫妇不会寂寞。我想,他们一定会开开心心地聊天,聊各自一生经历的漫长、精彩的故事……